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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完2007年叫好[1](不叫座?[2])的大作《電腦線圈》(電脳コイル)。讀完Google第一頁的blog文章,我似乎還有餘地稍微寫點東西,畢竟連某人氣blogger使用的概念都鬆散、濫情得令人遺憾。


電腦眼鏡是一種擴增實境(Augmented Reality,日文漢字作拡張現実)的媒介,使人能看見視覺化的資訊並進行操作。2020年代,電腦眼鏡已經流行11年,該世代的日本小孩十分熟習此種道具及其相關配置[3],以致連「可以關掉眼鏡」的想法都會令他們愕然。當世代的孩子從小使用電腦眼鏡,習以為常甚至水乳交融--這一點,我以為是非常重要的預設,否則很難理解劇中部份現象,譬如電腦體毀損到底有何傷害。


沙奇(サッチー)和「2.0」發射的光線,直接傷害的當然不是「精神靈魂」,而是關於人類身體的各種資料(這跟「電腦體」不同,「電腦體」是數位化的意識)。資料毀損時,電腦眼鏡顯示會出錯,但肉體並未受傷;劇中小孩之所以個個忌憚,我認為是因為他們融會了電腦眼鏡帶來的實在(以下簡稱「電腦空間」),產生類似「盲視」的狀況。就算不會「痛」,也會感到「不適」,如同為斷肢感到疼痛。

劇情一開始,只有將電腦眼鏡媒介的資訊的視覺形式,引介給觀眾;隨劇情推進,我們會看到,戴上電腦眼鏡也可以接收到額外的聽覺和(心理的)感質--不過有些會要求特殊體質。所以,電腦眼鏡同時具有接收、放大、調變訊號的功能。

另外,我認為電腦眼鏡媒介的實在,主要是以視覺的形式疊加於基礎實在(即人類有機體未經電腦眼鏡媒介就能感知的實在)。是疊加,所以正如Jacky所言,當電腦眼鏡媒介資訊的量大到一個程度、質的複雜性到了一個程度時,使用者不僅有可能因為實在間的同步錯誤而踩空,更有可能踏入「那邊」,此即「那邊」的資料大幅度地覆蓋基礎實在的資料。我要強調的是,實在的時間性雖然不同(譬如劇中不同版本空間的時間視域有別,道子[ミチコ]所在的「勇子的心」一直固著於「過去的現在」),卻是同時實現的。這點在劇中也有表現出來。

電腦物質、bug與tag

承上述理解,電腦物質就可以理解成電腦眼鏡媒介的感官資訊與程式[4],兩者互動的(暫時)結果。是以Meta Tag [メタタグ]該當沒有重量,其收納與發射或許突顯了身體之於人類,不只是載具而已,人類意識需要身體來定向經驗--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因為這是日本動畫,不擺個帥氣姿勢同時吼出招式名稱就不能成事。

劇中的「暗號」與符咒狀的Meta Tag則是一種二階控制的手段,有趣且細膩的是,這種二階控制要靠bug才辦得到(劇中所有Meta Tag都是由Meta Bug [メタバグ]「煉成」)。易言之,如果電腦空間是大量程式遞迴運作的狀態,想控制這個實在,就要能控制構成它的程式,這在《電腦線圈》的設定中,靠掌握程式的bug來實現,而要通則地控制電腦空間,就要掌握其通則的bug。我這麼說,是將構成電腦空間的程式,看成一階的操作,而任何操作都仰賴一組區分才能開始,在操作的當下沒辦法停下來觀察所使用的區分,是故一階操作都會有盲點,也就是bug。

那麼,Meta Bug和更稀有的「閃亮Bug」(キラバグ)又是什麼?是普通bug破壞電腦寵物或電腦空間所產生的碎片,而且是大黑市的特產。為什麼是大黑市的特產?因為《電腦線圈》的原初事件在那裡發生。此之原初事件如下。小此木醫師在「4423」空間醫治勇子時力竭過世,不久,同有Imago(イマーゴ)能力的優子奔喪時意外介入,破壞勇子與其兄信彥道別。那一瞬間勇子的心(mind)之能量導致道子(ミチコ)誕生,「4423」空間固著。

電腦線圈(電脳コイル)與Illegal(イリーガル)

在此必須先說明「電腦線圈」(電脳コイル)現象。電腦線圈是指電腦體與肉體分離的狀況,此時電腦眼鏡所媒介的肉體會顯示「NO DATA」,而電腦體則進入某一電腦空間。劇中至少給出兩種觸發電腦線圈的條件。其一是,身賦Imago能力的優子,在同時也是線圈節點的電腦寵物「電助」附近入睡,此時會以夢的形式產生電腦線圈。其二,被Null(ヌル)或Null Carrier(ヌルキャリア)觸碰。雖然劇中沒有說明,不過Null和Null Carrier其實可以視為一類特殊程式,即意識的編譯器(compiler),它將意識數位化,如此就能夠成為程式處理的對象,從而有可能進行電腦醫療[5]。

然而,就類似上述bug與tag的關係--二階控制仰賴一階操作的盲點(i.e. bug)--意識的編譯器也沒辦法完整編譯意識[6]。舉例來說,情緒和意識的歷史(記憶、習氣、⋯)都沒有辦法被編譯為程式(當然,這是磯光雄的看法,心智哲學大可有不同意見,但請注意此處蘊含對理性化的批判)。這些無法編譯的部份就表現為Illegal。劇中Illegal的另一種來源是亡靈,亦即死亡時帶有強烈心理能量的意識,但由於肉體已經中止運作,通常是不完整的、定格的,只帶有臨終的最後執念。

這就引起一個問題(感謝olioooo):如果編譯不可能完整,每次電腦線圈發生與恢復,當事人難道不會「損失」一些什麼嗎?怎麼原研、優子和京子經過電腦線圈後,都沒有產生Illegal?後面這個問題,劇情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至於前面那個問題,按照上面的陳述,則每次電腦線圈發生,Illegal很可能會伴生;不過,從劇情倒是可以分辨出,電腦線圈現象的持續時間與涉及的心理能量這兩項變因,似乎會影響產生Illegal的機率及其「效能」。另外一種可能的推論是,每次編譯的範圍(或「深度」,這涉及我們使用何種心智模型)是可以控制的,然而Null與Null Carrier在不同人身上引發的電腦線圈,照劇情看來,恢復過程沒有差別。因此,單從動畫,不易為此說找到論據。

Illegal有「生命」,這是本作非常精采的論點。這裡的生命,更精確來說是自我生產(autopoiesis),亦即能夠選擇、生產自有元素的遞迴過程。所有類型的Illegal都「吃」bug,但它們可以選擇bug中合乎己用的部份,因此能夠發展出個性[7]。頗受稱道的第12話「大智長毛」(ダイチ、発毛ス),無非是人類「侵略性」的啟示錄--但也僅僅只處理「侵略性」這一面,人類與人類社會皆遠比本話所述複雜得多。社會重新演化一次,路徑未必相同。第11話「沉沒!大黑市」則大抵演作了「貪婪」吧。

道別、哀悼與成長

這麼說來,小此木醫師探索的電腦醫療,無非是以數位化道具為條件的精神分析。有趣的是,這一點在《電腦線圈》的劇情中,只是為了揭開原初事件的引子,直到最後兩話才揭曉,「Illegal的自由研究」反倒佔了較多篇幅。為什麼?

這一問的端倪,從bug與tag的關係即可窺見,但我想迂迴一位哲學家的說法,希望能彰顯《電腦線圈》的另一個重要主題,它與科幻設想同等重要。呂格爾(Paul Ricoeur)認為,佛洛依德的學說的哲學意義,在於指出:經驗固然能當作確定判斷的依據,確定性卻不能等同於真理;無意識透過夢等形式,向意識提示了作用著的驅力,而精神分析的概念是思考這些驅力的中介。前面我們說Illegal是不能被編譯的意識,有含混之嫌,更精確來講,Illegal是「再進入意識的無意識」,Null或Null Carrier沒辦法編譯這個範疇[8]。

意識好比是一個任務,內容是弄清楚它自己。這個弄清楚的過程是雙重的,既指向過去,也指向未來。弄清楚的方法稱為「反思」,反思的可能對象是一切生存條件。另一方面,意識總是背對著未來往前進,新的事件發生,它才搞清楚之前事件的意義;反之,成為無意識的意義總肇因於「過去」,譬如創傷構成後來的憂鬱。據此--我略過一些較細的推論--得出下述論點:要解意識這個任務,一方面要檢視「童年」,另方面要探索「成年」。這裡的「童年」要抽象些,理解為學徒階段、社會化的初期,反之,「成年」則指向成熟的、社會化的晚期。

《電腦線圈》的一個重要主題,的確就是「道別、哀悼與成長」。「道別」在《電腦線圈》中意義非凡。第20話原研(ハラケン)終於向觀奈(カンナ)道別,此後雖然休息了幾話,再起時已不再是過去為罪疚束縛、一切行動都指向觀奈的原研,反之他的行動指向曾經保護他的優子。相較於觀奈,原研與優子才有發展可能,才有「未來」。第24話時的優子,尚未完全接受電助死去的事實,儘管她已經從「漠然無感」走到「放聲大哭」,還是要到第26話再次被成為Illegal的電助搭救,正式向它道別,優子才真正釋懷。這一點的佐證是,她告訴原研她對電助的感覺時,所述即是自幼所願的實現--她終於「摸到」電助,關於電助的執念總算充實了。

原研對觀奈,優子對電助,以及下面還要多說一點的勇子對道子,這三組關係都是哀悼。哀悼意謂「回收」投注於對象的心理能量,好比失戀需要時間「走出來」(注意:這始終不是投注在「別人」身上,心理系統觀察與操作的,始終是心理系統自己建構的「對方」)。換一種說法,哀悼的意義是,認識到我們再也不會觀察到對象改變,因此我們再也無法依賴那個對象。

對象離開、死亡之前,自我與對象的關係是建構自我敘事(關於自我的故事)的重要環節。譬如,對下述個別角色而言,優子是從小有電助陪伴的優子,原研是不時給觀奈倚賴的原研,勇子是要永遠跟信彥(のぶひこ)在一起的勇子。在與對象的關係中,我們之所以將對象認知為同一個對象,或出於習慣(每天早上起床都會看到電助),或出於對象的改變(手機刮到了)。對象的改變也可能是因為自我與對象的關係改變了。無論如何,對象的改變挑戰我們的反思:我們或能重修關於對象的概念,延續與對象的關係;或許沒辦法,關係遂陷於困局。伴侶劈腿就是一個常見的大挑戰。這裡的要點是,「對象會改變」這一條件(人非不朽,人事沒有永恆),乃是自我與對象的關係會改變、從而自我敘事會改變的前提。這項前提一旦隨對象離去或死亡而瓦解,自我敘事就再也不會因對象改變而改變(但仍有可能因為我賦予對象不同意義而改變),是故對象在我這裡的意義也告「死亡」,不再改變。如此,我再也不能對對象懷有期望。

對象之離去或死亡,就是自我的期望被迫中止。不管我們用什麼方式哀悼,不接受這一點,就沒辦法走出哀悼。然而,另方面,自我對期望不是沒有期望的,換句話說,我們也會期望自己能繼續對對象有所期望。哀悼就是要學習放下這個二階期望(對期望的期望)。

成長或許就是學會按照事實--而非按照自己的意願--來調整二階期望。《電腦線圈》的角色經歷兩個暑假後,各人都有程度不一的成長,而觀眾能由此看見多少自己的轉變與停滯,就看觀眾的造化了。

勇子與道子

讓我們就勇子與道子多說一些。上述的原初事件讓我們知道,整部《電腦線圈》的主線,其實是勇子的治療過程(後來大黑市迷電腦眼鏡的小孩都在撿勇子的「心之碎片」,算某種大規模霸凌嗎⋯)。有所羈絆的朋友互相扶持走出傷痛,這種主題在日本動漫多如牛毛,《電腦線圈》勝過平均之處,在於它清楚指出:道子也是一條道路。

編劇給「ミチコ」如此取名,實非偶然。「みち」是「道、路、途、径」的訓讀,而道子是勇子在原初事件時產生的Illegal,旨在保全本為電腦醫療而設的「4423」空間,讓勇子的(主要)自我待在那裡,更不惜切斷其對外(包括肉體)連結。第26話優子與道子拉鋸的場景中,圖像上兩者都都呈現為道路,對勇子的自我來說,兩者都是可能的選擇。甚至,相對於優子,勇子恐怕更熟稔道子。然而,承上關於道別、哀悼與成長的說法,道子之於勇子,可說是未能完成的道別急轉直下為怨恨等負面情緒,是一場不見終點的哀悼。前面我說那是「過去的現在」,正是指道子不斷實現給勇子體驗的「已逝的美好」(信彥推她盪鞦韆)。人完全可以存活於「過去的現在」這樣的時間性,舉例來說,一定程度上憂鬱就是這種時間性之下的生存。

不過,要完結哀悼,要有所成長,道子是無法繞過的。那要怎麼克服道子呢?上述呂格爾的想法是一種「道」(方法):一方面檢視童年,一方面探索成年。最後兩話,在原研、眼鏡婆婆、勇子的叔叔、玉子等人的協助下,優子得以認清自己在原初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她對(勇子投射於自己的心的)信彥那一吻的意義。追根究柢,這一切又關聯到爺爺、電腦眼鏡與電腦醫療、COILS(コイルス)社與MEGAMASS(メガマス)社的鬥爭。由此觀之,《電腦線圈》的科幻設定與哀悼和成長的主題,緊密扣合且一貫。

於是,優子終於能夠親口向勇子說明:道子是她與勇子共同的產物。這無疑也體現了優子的成長。《電腦線圈》一開始,優子是個女版葉大雄,畏畏縮縮,溫柔也流於濫好人。中段回憶起給信彥的吻後,羞得不敢向人說;意外與小亮(アキラ)一起發現「4423」病房的狀況,卻不知道該怎麼向勇子說起。到了最後一話,勇子的自我懸於拉鋸之時,優子總算勇敢地在眾人面前說出道子的真實成因(這一幕讓我相當感動),事實終於重建,勇子才有可能釋放自己的負疚感,才有可能走出「過去的現在」,重新定向自身的「現在」與「未來」(最後那通給優子的電話,交代了勇子探索「成年」的初步成果)。

Cyberpunk?

沁冷認為「想要看懂電腦線圈,就得需要理解cyberpunk這個科幻小說分支」,我以為未免高估了本作的致敬意味。本作果真以cyberpunk為參照的話,小此木家早就滅門了。就算看重優子的Imago能力好了,覺醒後一定要強擄然後各種生體實驗或藥物控制啊,畢竟爸爸是MEGAMASS的社員,女兒順理成章是社方資產嘛。利用完勇子不燒斷她的神經也說不過去喔(c.f. 《Neuromancer》)。不,如果這是一部cyberpunk作品,電腦空間和電腦線圈現象怎能不成為全世界黑客(hacker)與怪客(cracker)競逐玩耍的場域。MEGAMASS社若還想持有專利、獨佔市場,不坐擁一支私人武力是不可能辦到的,又怎麼會輪得到郵政部來管電腦空間呢。

與cyberpunk貌合神離之處,正是《電腦線圈》較薄弱的環節。我們完全可以想像電腦眼鏡,卻完全不能想像電腦眼鏡問世後的世界能像《電腦線圈》,彷彿田園詩。簡言之,給定現代世界的種種歷史-社會條件,無法想像既有的建制不逐步殖民新的空間。就像政府、廠商亟欲染指網際網路,烏托邦可能只有實現的一瞬間堪當此名。是故《電腦線圈》有創意、有趣味的設定,難免流於為優子與勇子的心智相互理解(這是另一處明顯指涉「道」的地方)作嫁。

自EVA以降,日本動漫中的世界常常因為少年的抑鬱而陪葬;角色獨白則難免夾纏貌似鏗鏘的「せかい」(世界)一詞,或像《Code Geass》那樣丟出「位格」(persona)。煙花落盡,這些作品想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相互理解如何可能?比起cyberpunk,將《電腦線圈》放在這個提問的系譜中,倒還合適些[9]。考察如此串起的作品系列,就不是本文的任務了。


[1]
根據日文維基,本作獲得2007年日本文化廳メディア(媒介)藝術祭アニメーション(動畫)部門優秀賞、第7回東京アニメアワードTVアニメ部門優秀賞、第39回星雲賞(日本的科幻作品獎)メディア部門、第29回日本SF大賞受賞作品。負責本作改編腳本、監督等的磯光雄也獲頒第13回アニメーション神戸個人賞。

[2]
純就個人接觸到的網路討論而生的印象。

[3]
「把傅科那套業已好大一類的dispositif更加展延,我要稱作dispositif的,就是在某個方面有能力補攫、定向、規定、攔截、模塑、控制,或確保活物的身體態勢、行為、意見或論述的一切事物。所以,不只是監獄、瘋人院、全景敞視建物、學校、告解、工廠、規訓、司法措施,諸如此類(其與權力的關連在某種特定意義而言是自明的),還包括某一支筆、書寫、文獻、哲學、農事、雪茄、導航、電腦、手機,還有--當然啦--語言本身。語言或許是最古老的dispositif,幾千年前,某隻哺乳類懵懵懂懂地讓自己給語言補攫,他多半不知道會面對怎樣的後果」(Agamben 2009:14)。

cf. Foucault的《規訓與懲罰》和同時期的法蘭西學院課程、Agamben的短文〈What is an Apparatus?〉。

[4]
cf. 賴曉黎的博士論文,《資訊的共享與交換》,這裡有節錄
[5]
shirock認為眼鏡婆婆(メガばあ)自製的機器(也)是編譯器,跟我的說法不衝突。

[6]
在此磯光雄回應了士郎正宗/押井守以《攻殼機動隊》提出的問題:意識有沒有可能數位化,在網路生存?磯光雄的答案是「可以,但意識不可能被完全模擬,因此這麼做的代價不只身體,還有情緒、記憶等」,這些代價在《電腦線圈》表現為Illegal。

[7]
相較於Illegal,人類個體是相互耦合的複數個自我生產系統,複雜得多,而社會系統又是另一回事。將第12話看成人類歷史的人,大可不必那麼絕望,更何庸以淺見沾沾自喜。

[8]
較細緻的問題本文就不處理了:意識與心智的差異?這個問題又蘊含或導向:無意識是否包含於心智?

[9]
Cyberpunk經典中,日本幾乎都是科技水平高、道德敗壞的象徵。《Neuromancer》開頭的千葉市即是著例。說快一點,在西方作者眼中,東方,尤其東南亞,似乎是未來最適合高科技、弱政府、各種資訊快速流通難以管制等特徵並存的區域了。日本作者怎麼回應這種「刻板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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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與清大的失格

如果你形容一個偽善的人「偽善」叫作沒禮貌,那表示這個社會偽善到骨子裡去了,以致遣詞用字不求準確,而是下對上的關係要被優先考慮。當然,陳為廷也是可以說:

「部長,我向您報告,您有法利賽人的風範,得了葉公的神髓。您知道學生有訴求,您知道有訴求的學生來到教育部與您洽公,但您避而不見,嗣後在立法院又對在座立委說,只要是教育的事務您一定關切。這就像葉公關心的是他想像中的龍,法利賽人『能說,不能行』,『他們把難擔的重擔捆起來,擱在人的肩上,但自己一個指頭也不肯動』。」

這樣會比較好嗎?

可是,他畢竟沒說幹你娘。

更何況這一切始終跟禮貌關係薄弱。

至於清大的道歉,不但多餘,更顯得整個清大對事實與教學方針的判斷,被聯合報牽著鼻子走。如果清大先去了解事情始末,則其學生稱蔣偉華「偽善」並無不妥,那到底要痛心什麼?痛心堂堂一所大學抵不住黑白不分的媒體的壓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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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的〈第六病室〉(1892)或可讀成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的兩重翻轉。若將第六病室視為洞穴,那麼第一重翻轉的是洞穴內外,第二重翻轉的是可見的(對真理的)模仿與不可見的真理。人類事務在洞穴外發生,厭煩了的哲學家朝洞穴探頭探腦,偶爾來一場真正的哲學對話。在對話中他被嘲諷,嘲諷他能在洞穴外享受真正的生活,卻迷戀於繪聲繪影的理念,不解洞穴內逼切的痛苦。最後哲學家不諳人事,潦倒了,也住進去,深刻感受到痛苦,很快就死了。

希臘的哲學家若不容於城邦,他會被放逐或逼死(蘇格拉底)。深受蘇格拉底之死震撼的柏拉圖所構思的洞穴寓言,於是給哲學家一片洞穴外的理型的天空,美不勝收,但哲學家必須放下人類事務,獨入永恆的沉思。一旦他回到洞穴,沒見過真理之美的同儕勢必歧視他,除非哲學家憑藉外在於世界的權威--得自真理--而為王,按照合乎理性的模型統治城邦。如此才能確保哲學家的安全。這是真理與政治的關係的一個古代版本。

〈第六病室〉則是現代版本。哲學家不再是獨自出洞探險的那位勇者,反之,他反而是「盲目」的那位,當他講談哲學、將不可見的真理形諸語言時,將無視自身閒暇的條件,而這種對人類事務的盲目,倒頭來使他進入洞穴。他成為瘋人之一,橫受暴力統治。〈第六病室〉中的政治圈與醫界結構同形,而道德與真理並不是全不容於彼,只是這些場域容不下徹底的、完全的道德與真理。如果自囚或受制於特定的邏輯類型,無法切換,即便邏輯一致,也無法生活。生活就是迎向雜多,行經並拾掇起「合理」的一部分,撐持一個或幾個自我。那些徹底與完全的真理,只合在瘋人的病室,當管理員熟睡:

他就放任自己,熱烈而奔放地講起來。他的話講得雜亂,急促,像是夢囈,斷斷續續,常常使人聽不懂,不過另一方面,從這一切,從他的話語和聲調裡卻可以聽出一種非常優美的東西。他滔滔不絕的講著,您就會看出他既是瘋子,又是人。他那些瘋話是難以寫在紙上的。他談到人的卑鄙,談到踐踏真理的暴力,談到將來人世間會有的美好生活,談到窗上的鐵格子,這使他隨時想起強暴者的麻木和殘忍。結果他的話就成了由許多古老而還沒過時的歌所合成的一首雜亂無章的集成曲了。

生活就是迎向雜多,「可是命運把我們打發到多麼荒僻的地方來了!最惱人的是我們不得不死在這個地方」。有兩種市民階級。一種是葉菲梅奇(可為上段那位哲學家一例),一種是海德格爾。葉菲梅奇厭憎環境的荒僻不文,海德格爾欣然接受,謳歌土地、基礎與起源(施密特界定游擊隊的本質時也特別強調這些特徵,對比於海賊)。葉菲梅奇沒有看見自身承載的文明與文化的物質條件,一旦失去那些條件,他就沒辦法生存了。 海德格爾則憑其努力,將不無可能淪為瘋人話語的思想,強加上形式,譬如那艱奧的字源學,而進入哲學家之林,且在1933年的時勢下站上講壇,談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

學生對本質的欲求,必須自學問至高的清晰和嚴謹中掙來,且按學問的本質,將關於人民和他的國家之共同見識定型,步步進取,堅定無疑。兩種欲求須在鬥爭中針鋒相對。一切意志與思維的能力,心的一切力量、軀體的一切能耐,必須經由鬥爭才能開展,在鬥爭中攀升,且作為鬥爭而留存。

這段話模稜兩可之至。學問的規範和「關於人民與[…]國家的共同見識」,在鬥爭中誰會勝出?何以致之?這段話的巧妙之處就在於將人民和國家同「共同見識」(Mitwissenschaft)夾纏在一塊兒,使人民與國家搆得上學問(Wissenschaft),而學問終不離人民與國家。不過,歷史是納粹平靖了某些意志與思維的能力,留下服膺納粹的觀審判準的,並不遺餘力地榨取心的力量和軀體的能耐,於前線與集中營。

早先,另有一位教員名喚康德,他比較接近葉菲梅奇。為文迴護哲學在大學裡的自由,須先於高等科系(在此指神學、法學、醫學)對學問的佔有。首先他區分違法和合法的爭議。違法的爭議要嘛肇因於不允許公開論辯學說的內容,要嘛由於爭議一方或多方不以根植於彼此理性為客觀依據,反倒訴諸通過傾意而確定的主觀判斷--意見,柏拉圖的洞穴中的光景,也是我們在這「離鐵道二百俄里的小城市」司空見慣的。合法的爭議,則發生在政府審裁後授權高等宣講的學說與依據理性的哲學之間,是學科間的爭議,而非哲學與政府的對立。這組區分的前提是法則的制定與遂行,教員康德固然心儀那種普世的合乎理性的法則,但就他所在的彼時彼地實際有效的「法則」,也只能託之予政府,並為其論證兩種法則是一致的。

(康德期望政府不要以權威限制哲學執秉理性的自由,哲學有朝一日將報以比絕對權威更好的(治理)手段。教員康德的承諾庶幾實現了,單就醫學而言:「他[葉菲梅奇]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來醫學發生了神話般的變化」,「梅毒已經可以得到根本治療。還有遺傳學說,催眠術,巴斯德與科赫的發現,以統計為基礎的衛生學」,「精神病學以及現代的精神病分類法、診斷法、醫療法」,「現在不再往瘋子頭上潑冷水,也不再給他們穿緊身衣,而用人道主義態度對待⋯甚至為他們演劇、辦舞會了」。洞穴內外的翻轉便是建立在諸如此類的發展上。)

葉菲梅奇耽於思想之無根,海德格爾盛贊農民承載的土地的性格,我兼得兩種小市民所長。「可是命運把我們打發到多麼荒僻的地方來了」,我小時候大抵是這麼想的;稍長,讀了點書,開始把根紮在對殖民歷史與殖民者的憤恨中,多少也迷戀著「鬥爭」二字。但我漸漸明白,會不會如此就老成猶太人莫依塞依卡:「輕聲唱歌,嘻嘻地笑」,「到了晚上,他也表現出孩子氣的歡樂和活潑的性格」,「只有他一個人得到允許可以從小屋里走出去,甚至走出醫院到街上去」,「他享受這樣的特權由來已久,大概因為他是醫院裡的老病人,又是安分而不傷人的呆子,已經成為城裡的小丑」。「他給同伴端水,在他們睡覺的時候給他們蓋被,答應他們說,他會從街上給他們每人帶一個小錢回來,給他們每人做一頂新帽子」,「他這樣做不是出於憐憫心,也不是出於什麼人道主義性質的考慮,而是模仿他右邊的鄰居洛羅莫夫,不知不覺地受了他的影響」。

對命運的抱怨轉化成對土地的愛,但我的這種愛裡原也包含一種軟弱,亦即透過負面的情感,轉化我之無能離開、無能改變。最近我找到一個有歷史親近性的心靈,施明正的〈輔導官與我〉。這改天再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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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以工作人員的身分參與了共同說明會。中生勝美與加藤洋、財團法人核能資訊中心、原能會輻射偵測中心、台電放射試驗室等單位共同偵測蘭嶼幾處熱點後,召開這場會議向大家說明。以下幾點心得。

1.
台電、核能資訊中心和原能會想要說明的是:

(1)台日各方檢測所得的數據幾乎相同,

(2)誤差可能是因為日方使用的機器沒有校正。代表這廂的是清大的退休教授,系所跟名字我實在聽不太真切,似乎姓朱,但google不到核工背景、留學日本的朱教授(我不知道為什麼「朱教授」不介紹自己,核能資訊中心跟原能會也不介紹一下… 無論如何,以下稱這位教授為「朱教授」)。

2.
中生教授跟加藤教授要說明的是:

(1)之前在朗島國小測得高於環境背景值的碘131,乃是誤傳。測得高於環境背景值的地點不是在朗島國小。造成居民與學生恐懼,十分抱歉。

(2)台日各方測得數據的差異,可能是源於雙方儀器對不同輻射強度的核種,敏感度不同。然而低輻射強度的核種量夠大的話,一樣會造成威脅。這個部分我可能理解有誤--我確定中生教授用1元和千元鈔打的比喻是要說明輻射強度不同的核種與量的關係,不過我不確定中生教授有沒有想要用這個差異去解釋台日測得數據的差異。

(3)他們使用的機器附有出售公司的證明書(英文),機器出場也都有模擬測試(我猜想中生教授想表達的是,此即「朱教授」再三強調的校正)。

(4)他們沒有受到台電或原能會的壓力,不過「社會的壓力」很大。上次量測的結果被蘋果日報訛報後,各家媒體又相襲錯誤的報導,就是一個例子。中生教授表示,如果他們發表的數據造假,必須辭去教授職(然後又說退休的教授可沒有這個麻煩)。

3.
就說明會而言,翻譯是非常大的問題。現場有人可以即時口譯漢語/達悟語,卻沒有人口譯日語。加藤教授不通漢語,中生教授雖然用漢語發言,但老實說他的漢語不太流利,尤其講到關鍵事項(上述2-(2))時,真教人一頭霧水。現場的TBS記者,有一位能流利翻譯日語,但現場沒有任何人拜託她,這我也一頭霧水。請一位翻譯會讓這場應對核能問題的國際合作更有可能達成,台電與原能會不妨考慮一下。

4.
發言的達悟耆老與青壯大致針對兩件事:

(1)憑什麼把貯存場設在蘭嶼?這個問題顯然沒辦法在這場說明會上得到任何說明或承諾,但這無疑是蘭嶼反核運動最素樸也最簡單的理由(所以我說褚士瑩2012-08-30在立報發表的〈誰說你有資格反核〉,根本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論調)。核廢料無疑有鄰避效應(放在哪裡都好,就是不要放在我家或會影響到我的地方),當初台電偷偷建港、建貯存場,將核廢料桶運藏蘭嶼,直到達悟的反核運動屢次抵制,才停止運送。這種不正當的開端,教人怎麼接受?後續的補償金,說實在是本來就該補償的,台電竟然還將補償金之發放,與貯存場場地續租的契約綁在一起,不續租就不發補償金。

(2)為什麼台日各方量測的數據會有差異?

有發言的達悟人幾乎都表示不信任台電/原能會的說法,再三指其「欺騙」、「說謊」。甚至,說明會近尾聲時,「朱教授」被達悟耆老與青壯質疑為台電方面的打手,被趕出場,有人還拿礦泉水扔他。我理解達悟人的憤慨,然而這樣指控及驅逐那位教授,是無理的行為。不過,達悟人的暴力跟台電、原能會乃至台灣政府的暴力,仍不可放在同一天平上秤。

當然,那位教授有可能是收了台電或原能會的錢來背書,可是,的確也有可能,他認為自己只是來說明儀器量測結果,並為台日雙方的測量數據幾乎相同、差異可能源於日方機器未經校正這兩點背書。我認為這種狀況是有可能的,事實上,台灣很多類似的爭議中,許多技術人員、專家還真的認為政治的真能歸政治,他可以單就科學、工程專業來發言。

可就算我們如此同理「朱教授」,我仍認為這種專業心態十分鄉愿。當技術人員、專家等為特定一種施工方式、量測結果等背書的時候,他同時也在運用他的權威,為那種施工方式、量測結果等將會導致的社會與政治後果背書。而且,他的專業素養幾乎無助於解決事件可能涉及的歷史不正義,反而阻礙(遲來的)正義的實現。技術問題跟政治問題不可能一刀兩斷。

蘭嶼的核廢問題根本上是漢人對達悟人的暴力。當時看準你達悟人乖馴,後來達悟人展現實力,台灣政府將責任推諉給權責上直接相關的台電與原能會,而台電將問題推諉到「傷害的證成」這一環。這一環的戰爭,幾乎總是對施暴者有利,畢竟那些核廢料就是已經貯存在蘭嶼了,台電與原能會就這麼無止盡的牽拖下去,用補償金等手段分化達悟人,直到更高層級的政府單位有所回應就好。這個過程中,蘭嶼的環境與達悟人持續受害,卻只能在一次又一次沒有結果的說明會中,一次又一次重申那個老問題:憑什麼放在蘭嶼?「朱教授」如果不是打手,就是塊鄉愿的盾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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