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有兩本《風起》?」新雨和新經典不期而合,都在2013年9月中旬出版《風起》,也許是宮崎駿作品上映的浪頭不搭可惜,總之讀者可以帶著困惑,選擇偏好的書封與譯筆。本文重點既不在版本比較1,就以出於偏好而買的新雨版,為討論與標明頁碼的基礎。岳遠坤與江荷偲的翻譯或有影響,可因我不諳日文,也只能留待方家點解了。
我視《風起》為「純愛」小說。這裡的「純愛」,意思不是「沒有做愛」,而是「純粹寫(討論)愛情」。未探問「性與愛情的關聯」,與其視為缺憾,不如據此將本書定位在激情愛的位置,就歷史而言或許更適切。在西方愛情的系譜中,激情(passion)概念讓人在愛情裡免除社會的要求與道德責任,專注申訴她/他為愛情承受的痛苦。
《風起》的敘事者「我」,職業不明,經濟來源不明,生存的基本條件,在小說中或是以「工作」這樣抽象的詞彙帶過2,或是由岳父應援。然而,整部小說的主軸卻是肺結核帶給節子的、節節高升的痛苦,而「我」貌似在激情的驅使下,主動承受這份被動的痛苦(選擇繼續陪伴節子,可是「我」對她的病痛無能為力),在這樣的過程中,彰顯激情。如此詮釋的最佳註腳,大抵是「我」內心對節子「焦躁的呼喊」:「妳的纖弱只會讓我更加喜愛妳,為什麼妳就無法明白這一點呢?」3
「純粹」源自小說家以其技藝,抽離社會條件,蒸餾出激情及其對象。我要進一步指出的是,這兩者都包含在敘事者「我」之中--意思不是說節子是「我」的想像,而是《風起》這部小說呈現出現代激情愛自我封閉的特徵。不過,在此之前,先岔開談些流派問題,這與正題不是不相干。
江荷偲的譯者序提到,堀辰雄的作品往往被歸類為新心理派或新感覺派,可謂「心理描述與外在環境交錯描述的心理主義小說」4。沒錯,「如同偷嚐禁斷之果般細細品味著生活裡的平凡細節」5,諸如此類的段落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不過,承接前文鋪墊的脈絡來讀,日本歷歷分明的四季(自然)所賜予的感官刺激,在小說中都或顯或隱地扣連著愛情,如同激情所開展的各種意義6。表面上,激情似乎意謂被動承受,可是翻過來說,行動本身及其效應都不需要合理根據,也是激情的意涵。激情是一種「特權」。生命中至少一段時間得以不顧一切投身縱情,這樣的機會直到人類歷史晚近的發展階段,才相對普及於中下階層的人;隨著二十世紀後半,消費、區隔與競爭的各種形式紛起風靡,才成為大眾都能侃侃而談的經驗,或說大眾能在消費中認同的經驗。不過,此時此刻在台灣,《風起》的「哲學味」卻又顯得太重了些,以致出版人選擇用「經典」來引介它。
回過頭來,「心理」或「感覺」這兩個流派標籤最重要的意涵,恐怕是敘事者「我」的愛情經驗不尷不尬地站上前台,彷彿整個世界都是「我」私人世界的伸展台。相較之下,珍.奧斯汀的世界裡無所不在的流言蜚語、東西長短的社會評價,或是《情感教育》裡透過禮尚往來的先後遲緩來表現的地位競爭,都是迥異的對照。
那麼《風起》跟尋常「純愛」小說有什麼顯著差異嗎?堀辰雄的「文筆比較好」?不,確實有兩處特徵讓《風起》突出。其一,這個探討純愛的故事,自始與死亡(終結、中止、虛無)十指交扣;其二,作者明確寫出自我指涉。
這兩點交揉於小說中的一個橋段。那時節子的病況突逢危機,撐過後,「我」某晚對節子提起「工作」的事,首次表明想將「妳身上發生的事[!]寫成小說」,節子同意。隔天早晨,「我」走了一段路,穿出療養院周邊的森林,來到與村落和田地交會的地帶回望,意外看見療養院,鼓動「我」寫作的初衷終於明確:「節子呀,我從未想過我們兩人可以如此相愛。畢竟,以前的妳不曾存在我的生命中,而我也是」。節子乃是機緣匯聚的偶然選擇,但在激情愛中卻只能是必然的,「我」選擇以小說之形式,將機緣或機率,提煉為必然。這時,「我」對自己敘述了小說的大綱,亦即:「為了讓彼此的愛情更加純粹」,男人與患病的女孩住進山中的療養院,「在死亡的威脅下」,男人明白了他的愛情面臨的問題--「他們得到的幸福就算完整,但能否滿足他們的感情?」7或說,「為了擁有須臾的幸福而生活在一起,這一切都值得嗎?」8
「我」自覺選擇寫小說,如此安排,既指涉堀辰雄與矢野綾子的際遇,也指向愛情與死亡的辯證。小說之內,寫小說這項實作是否讓「我」與節子的愛情更完滿?節子死後,兩人的愛情是否以小說的形式續存?(在我們日常生活會遭逢的文案中,通常還會「永存」。)如果「我」寫的小說不巧正是《風起》,那麼「我」與節子的故事是否又指向堀與矢野的故事呢?文本內外的對位或折射,是小說技藝的老哏了。與其視為技藝展現,我情願按捺「我」選擇小說這一形式、忽略作者堀的際遇,將《風起》內外的迴圈視為提醒。激情愛與個體性的發展並轡而行,正是隨著每個個體越來越自覺與其他個體都不同,愛情市場的供給與需求才會日趨豐沛(有獨特的個體可愛/尋求獨特個體去愛)。然而,愛情的經驗終究是個體自我生產的,僅僅存在於個體這邊。愛情從不保證雙方意見一致,包括對這段愛情的意見在內。激情愛的經驗對那些帶來幸福感/稍縱即逝的痛苦開放,但封閉於個體,這才需要千方百計尋求記憶的憑藉,只是在《風起》中,這種記憶的工夫(亦即生產現實的分支版本)9表現為小說而已。
最後,雖然《風起》是剝得相當乾淨的「純愛」小說,總是有牽纏勾掛的「雜質」,是小說家除不盡的。除了這個故事的經濟前提所引發的階級疑竇外,從性別的視角看去,《風起》的確也只寫了男性的「一面之詞」。堀沒有替「我」安裝節子的心理透鏡,而後者慣常恭順的對白與病氣的描述,又不免讓我覺得,就連結核病也是這部作品必要的設定吧,好比紅斑性狼瘡之於輕舞飛揚。
不管堀辰雄曾否寫作《風起》來詮釋自己的愛情,《風起》都給讀者提供了詮釋自身愛情行動和經驗的資源:即便愛情本身或所愛對象終有壽有時,因為愛情而投身的行動,一如那幢深山小屋的照明,或有其意向之外的效應,其中說不定會長出十分稀罕珍貴的事物。至於「一廂情願」地相信這樣的意義是不是太傻、是不是某種意識形態,則又是另一組問題了。
(原刊登於《秘密讀者》2013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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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以「書」為單位,比較這兩種譯本,應該相當有趣。翻譯的評價似乎倒向新經典(姑且可參考這串和這串討論),而封面好像是新雨版較討喜。書的方方面面,都有可談之處;若能納入成本與銷量來討論,一定很有意思,也可以增進我們對台灣出版市場的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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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p.104節子父親與「我」的對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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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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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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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81。而且,「正因帶了幾分死亡的氣息,才使得幸福的甘醇變得更加深刻」(同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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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結構安排也是從相遇之夏,走進疾病之春,經過風起來到冬季。據此,作者以季節遞嬗隱喻故事中這一段、甚至一般而言的愛情發展,至少這個層次十分明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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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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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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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p.139,對記憶的懷疑,甚至對忘記的恐懼,見p.170-1。 ↩